四目相对代表生肖

王述成:嫂子|散文,下面一起来看看本站小编文学天空给大家精心整理的答案,希望对您有帮助

四目相对代表生肖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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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之窗:

插图来源:东方IC

我读初二时,一天家里突然来了好多陌生的客人,全是叽叽喳喳麻雀似的婆婆客和小娃娃,我用疑惑的眼神怯生生地望着她们。姐姐把我拉到一边,悄悄告诉我,这是在给哥哥相亲,按照风俗,女方来我们家看地方。她指了指坐在墙角的一位姑娘,说,那就是给哥哥说的对象。

我便仔细地打量了那姑娘一番,鹅蛋型的脸庞,红扑扑的,两根长长的辫子搭在身后。我看她的时候,她也正在看着我,四目相对的一瞬间,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。她埋下了头,浑身显得极不自然,一双红润厚实的手,不知放在哪里好,一会儿左手放在右手上,一会儿右手又放在左手上。稍过一会儿,媒人把她给我们家的代表人物三娘和姐姐们作了介绍。我听得最清楚的就是,说她没有读过书,斗大的字也不认识。接着,媒人又把我们家的情况说了一遍。之后,轮到哥哥和姑娘表态了,他们都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表示没有意见。这时,我心里直犯嘀咕:哥哥作为一个师范毕业的人民教师,当真要找一个文盲作妻子吗?

出人意料的是,我们家没什么意见,倒是女方家意见很不一致,说我们家太穷,还有弟弟妹妹的拖累。最终,竟是姑娘本人力排众议,一锤定音,开了这个亲。于是,这年秋收后,哥哥请了锣鼓唢吶,吹吹打打把她娶进了门。从此,那姑娘便成了我的嫂子。

嫂子进门时,我正读初中,还是集体生产的年代。哥哥在十里之外的村子教书,嫂子常常起早摸黑,白天在生产队出满勤挣工分,晚上忙到深夜做家务。由于生活困难,营养跟不上,好多次晕倒在地,不省人事。尤其是生了孩子后,顾上这头,顾不上那头。想挣工分却带不了孩子,带着孩子却挣不了工分,常常端详着怀里的孩子发呆。一次回娘家,当父母问起情况时,她忍不住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!父母心疼了,返家时,年迈七旬的老父亲就带着行李,随她一起过来带外孙。这一带就是好几年,直至土地下户的时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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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土地下了户,说不出大家有多么兴奋!一夜之间,整个村子沸腾了,似乎要把土地撬个翻翻,农民对土地的渴盼和热爱,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。一到抢收抢种时节,四处都是一派繁忙的景象。特别是抢水栽秧的时候,只要在立夏、小满前后下起了大雨,大家便会冒着雷雨闪电,不分昼夜争分夺秒地舍命抢水。而我家没有耕牛,这时,哥哥嫂嫂便披着蓑衣戴着斗笠,扛着犁铧锄头,飞跑到田边。先用泥土把田缺堵起来,紧接着,嫂子便把一副绳索牢牢地套在一只肩上,把自己当牛使,低着头弯着腰在前面使劲地拉着犁,哥哥则在后面扶着犁铧,吃力地歪歪扭扭地犁着,犁着……一块地犁完了,几分田的水抢上了,哥哥的一双手磨起了血泡,嫂子的双肩也被绳子勒下了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痕。即使这样,为了一年的生计,他们也丝毫不敢歇息,必须忍着剧痛,咬着牙关,顶多换换角色,轮流扶犁、拉犁,直到抢水栽插结束,才能舒一口气……那些年,我家庄稼的丰收,几乎都是这样得来的。

嫂子是一个息事宁人,惹不起躲得起的人。那时,我们家自留山上的树木,常常在一夜之间就不见了,坡里的柴草也常常被人偷割了,更有甚者,田里地里的庄稼也常常被人践踏,或是禾苗被人拔了,或是成熟的粮食被人偷了……防不胜防,很难守住丰收的日子。换成别人,早骂得沿河两岸鸡飞狗跳地动山摇了。可嫂子骂不出口,每每遇到这种时候,她便连声赶气地叹息,顶多站在山坡上吼几句:“是哪个做的这种缺德事,你偷成熟了的粮食没说的,弄毁禾苗就是千不该万不该的了……”但这样的警告一点震慑作用也没有,庄稼照样被践踏,难保有个好收成。

嫂子伤心不过,索性丢下庄稼,到哥哥教书的村小开了个小百货店,苦苦经营着。她三天两头跑一趟相距十多里的场镇进货。热天,她一早出门,正午时分才头顶烈日往回赶,走得口干舌燥时,就在路边捧一口山泉解渴;冬天,她也总是踏着薄薄的晨雾上路,冒着刺骨的寒风归来,冷了,就把一双早已变得粗糙起裂的手捂在嘴上哈几口热气,再紧跑一阵暖暖身……这样一月下来,能赚上三五十元钱,她就心满意足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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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,我已参加工作,每过一段时间,便绕道去看望他们。哥嫂一家三口,艰苦朴素,常常一天只吃两顿,而且是粗茶淡饭。但只要我一去,嫂子便立即丢下手中的活儿,急匆匆地赶去相邻的场镇,买些猪肉和蔬菜回来招待我,边吃边问我味道好不好。侄儿则在一旁狼吞虎咽,扮着鬼脸对我说:“我们等你回来才加餐,等了好久啰。”每当这时,我的内心便翻江倒海,不是滋味,却又实在没有办法帮助他们。后来我每次回去,临走时就从嫂子店里带上两三条廉价香烟,诸如春耕牌、经济牌、黄金叶牌等,说是帮她卖,并早早地把钱给她送回去。嫂子迟疑地问:“怎么销得那么快?”我说:“乡上又开了几次会,大家又帮我销出去了。”不料她一听,反而不高兴了:“这影响多不好。再也不要你销了。”其实,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,那香烟,多半是我下乡时带在身上,散给农民兄弟们抽了的。

就这样,嫂子在村小度过了几年,积蓄了点钱,把老家的房子拆了,到乡场上建了一座不足一百平米的房屋。那房砖木结构,土里土气,跟旁边其他钢筋砖混结构楼房极不协调。可就在这很不起眼的屋子里,哥嫂却过着虽然清贫,却十分恩爱的日子。就从这时起,嫂子便在场镇自己的房屋里,经营起了油盐酱醋、米面烟茶、石灰煤炭之类的小本生意。来往顾客都是乡邻,赊欠都是常有的事。每逢当场天,嫂子记不起账,就只好把所有的赊欠装在脑子里。一到晚上盘点时,总会忘记一两笔,这时她就显得很着急。在一旁帮忙记账的哥哥就安慰她:“记不起就算了,过几天人家会把钱送来,即使个别人赖账,也犯不着那么急。”也就从这时起,哥哥开始教嫂子认字,做加减乘除……

一次,嫂子盘点账目时,只听她自言自语地说:“这人呀,就像这做加减法一样,有减的,也有加的,只要守本分,肯吃苦,到头来还是不会亏的……”我怔住了,没想到一句书都没读过的嫂子,竟然悟出了这么深刻的人生道理!

是啊,一晃几十年过去了,嫂子的人生就像她自己总结的那样,虽然吃尽了苦头,却赢得了幸福美满的生活。如今,她跟哥哥随儿孙定居在县城,祖孙三代,其情悠悠,其乐融融,快活似神仙。

作家简介:

作家王述成近照

王述成,四川省巴中市平昌县人。鲁迅文学院首届研修班学员,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理事,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,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,四川省巴中市作协全委委员。出版文学作品集《老牛教子》《驴子与千里马》《八仙新传》等七种,寓言集《八仙新传》《驴子与千里马》先后获中国寓言文学专著最高奖项“金骆驼”创作奖,寓言作品《猴子尽孝》获“金江寓言文学奖”入围奖;寓言《贪婪》获“全国廉政寓言征文”奖;寓言集《生肖讨论会》列入《中国当代寓言名家名作丛书》出版,作品被《中国当代寓言》、《中国散文大系》、《中国寓言佳作选》、《廉政寓言》、《中国当代微寓言精品》、《寓言故事精品库》、《寓言故事精品苑》、《365心灵成长寓言》、《读品悟优秀小学生成长必读第一书》、《中国寓言作家论》、《黑眼睛孩子——四川儿童文学作品选》等入选。寓言散文集《王述成寓言散文选》获四川省巴中市文学奖。散文《怎不忆父亲》获“当代最佳散文创作奖”。

本文审稿:张学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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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目相对代表生肖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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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代快报讯(记者 张然/文 施向辉/摄)在横架于动物园内场与外场的空中通道上,一只黄黑相间的东北虎睥睨众生,威风凛凛。“图图……”一声温柔的呼唤划破长空,高空中的大老虎循声望去,与地面上的人四目相对,突然欢快起来。人停下,虎也停下,人小跑,虎也撒欢似的小跑,威武的“百兽之王”突然变成了一只黏人的大猫。

△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虎馆内的老虎

呼唤老虎的人名叫戴钢,是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虎馆饲养员,今年43岁。农历虎年即将到来,他也将迎来在动物园里度过的第三个虎年。养老虎的20多年里,他把老虎当成孩子一样照料,早已成为老虎最亲近的人。

△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虎馆饲养员戴钢

给小老虎喂奶、做辅食,毛头小子化身奶爸

说来也是巧合,戴钢入行也是在虎年。1998年,动物园从玄武湖搬至红山,学电子商务专业的戴钢刚刚大专毕业,喜欢小动物的他看到动物园在招人,就跨专业去应聘了。

刚到红山森林动物园,戴钢去过很多部门,保卫科、园林科……最终他还是选择留在跟动物打交道的动管部。1999年,他开始养老虎,一养就是23年。

“刚开始靠师父带,师父教我怎么看虎的饮食状况,怎样通过粪便看它健不健康,怎么帮助老虎交配、育幼。我花了一年半的时间,把一年四季都经历一遍,才算出师了。”戴钢告诉现代快报记者,2001年,他第一次见证了小老虎的出生。

“母虎辛塔是一只白虎,胆子特别小,两只虎合笼的时候,我们拿一个草帘子遮挡自己,不让它看到。后来辛塔第一窝繁殖了3只小虎,当时应该是华东地区的第一例白虎繁殖,我们都特别兴奋,再辛苦也值了。”戴钢的脸上挂着微笑,双手比划着初次见到的小老虎大小。“刚出生的小老虎就跟小猫差不多大,每只只有两斤左右。”

△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虎馆内的白虎

据戴钢介绍,小老虎出生以后,一般都不干预,让虎妈妈自己带。20天以后,工作人员才会趁母虎离开的时候,去检查一下小虎健不健康,再秤个体重。“那个时候终于抱到了小老虎,特别可爱。但是我很注意,一直都戴着手套。”戴钢解释道,因为老虎对气味很敏感,如果小虎身上沾了人的气味,母虎可能会觉得这个不是它的宝宝,从而产生一些发狂的行为。

小老虎出生以后长得很快,3个月的时候体型就比较大,可以断奶了。和虎妈妈分开以后,“新晋奶爸”戴钢承担起了做辅食的工作。那时候不会做饭的戴钢,为了老虎“洗手作羹汤”,开始拿起菜刀,“把鸡骨头、鸡颈子敲碎,和牛肉拌在一起,里面加点鸡蛋、钙粉等营养粉,做成糊状的食物。”

戴钢笑称,自己做爸爸的经验都是从养小老虎、小狮子身上得来的。老的虎馆叫做狮虎馆,也住着一对狮子。2003年,一只雌性的非洲狮出生了,狮子妈妈没有奶水,于是小狮子被带出来人工饲养。“就真的是拿奶瓶一点点地喂,刚开始它吃不惯奶粉,饿极了才愿意喝。和人类的宝宝一样,小狮子夜里要喝四五次夜奶。它刚生出来就有牙,奶嘴经常被咬坏。”2006年,儿子出生,当上爸爸的戴钢身份切换非常自如,经验丰富。

他是老虎最亲近的人,每只虎的性格他都懂

有新生的喜悦,就有死亡的神伤。老虎的寿命一般是20至25年,戴钢刚来动物园时养的老虎,现在已经都不在了。与老虎相处的每一天,就像一场明知要告别的相遇。

△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虎馆内的老虎

“第一次面对老虎离世在入行一两年的时候,一只七八岁的华南虎因为肠穿孔突然死亡,看着很难过。”最让戴钢难以接受的,是白虎辛塔的离世,活到24岁的辛塔在老虎里算长寿的了,但戴钢还是为此伤心了很久,“五六岁开始养它,这只虎一开始胆子比较小,慢慢地对我开始信任,跟它的感情很深厚。”

养过的每一只老虎,戴钢都对它们的个性了如指掌。如今,虎馆里共有6只老虎,两只孟加拉白虎和4只东北虎。“两只孟加拉白虎比较贪吃,体重也最重,有350斤左右,哥哥‘古采尼’活泼、聪明,弟弟‘汪小白’要呆萌一点。3只东北虎是一母同胞的‘园二代’,‘咖啡’是男孩子,块头大,但胆子特别小。‘图图’和‘奇妙’是两姐妹,‘奇妙’胆子也小,‘图图’很有探索精神,非常信任人类,甚至有点黏人。‘大山’是从无锡来的,有时候会被它们欺负。”

△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虎馆内的白虎

就连它们身上的细小差别,戴钢也能轻松辨认。“‘奇妙’脑袋上的王字是正楷,‘图图’的比较潦草。‘古采尼’脑门的花纹像颗痣,‘汪小白’是一条连贯的线。”

听着戴钢娓娓道来,脸上的笑意舒展,神采飞扬,仿佛在聊的不是园内的老虎,而是自家的孩子。

戴钢确实是看着它们长大的。除了“外来户”大山,其它5只老虎都是在园内繁殖出来的,年纪都在三岁半左右。

“图图”两个多月的时候,耳朵上面有个小增生,就直接从妈妈身边带出来开始人工饲养了,它的奶爸依然是戴钢。“‘图图’对人比较信任。刚搬来新馆的时候,所有虎都不敢走空中通道,只有‘图图’敢,我们都喊它‘台柱子’。”戴钢回忆起去年6月图图的三岁生日,“一个班级的小朋友发来一段‘祝图图生日快乐’的语音,还唱了《生日歌》。当时图图就趴在通道上,我把语音放给他听。图图好像听得懂一样,表情很享受,好有爱。”

每天忙于藏食物、做玩具,他想给老虎更幸福的生活

在一面钢丝网前,戴钢端着一盆切碎的牛肉。他指指哪里,东北虎“咖啡”就把脑袋凑到哪里。随着“指挥棒”越举越高,“咖啡”一跃而起,爪子趴在钢丝网上,吃到了戴钢手里的牛肉块。

△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虎馆饲养员戴钢正在给老虎喂食

“这套行为训练其实是在检查它的指甲,看看有没有长到肉里。”不仅关注老虎的身体健康,戴钢更关注它们的心理健康。

他回忆起动物园的老狮虎馆,当时老虎是笼养的,地面是水泥地,活动范围也比较小,老虎不停地在笼子里打转,刻板行为是很普遍的现象。去年2月,占地4000平米的新虎馆建成开放, 3个超大面积的外场有天然的山坡、茂密的树林、蓝色的水池和酷炫的空中通道,成为老虎们撒欢的乐园。而戴钢每天最重要的工作,就是观察动物的状态,在4000平米的场地里藏食物、做玩具,给老虎更幸福的生活。

“刻板行为就是无聊,所以我给它们做各种玩具,藏各种吃的。”每天早上,打扫完外场的卫生之后,戴钢就把准备好的牛肉、兔子、猪骨带进外场,爬上梯子把食物挂在高高的树上,有的藏在垫料里盖起来。“3个场地藏食物要藏一个小时,还不能每次藏的都一样,要不然它们5分钟就全找到了,每天都在和它们斗智斗勇,肉越挂越高,越藏越深。”

发的福利,还要根据每只老虎的性格、爱好来调整。“比如姐妹两个食物丰容就要少用,因为它们对食物的欲望不是那么强。它们两个主要就是玩,所以我要多准备一些玩具,会做一些麻袋,里面放一些稻草或红色玩具球,还会准备一些气味丰容。”戴钢所说的“丰容”,是一种动物园术语,指丰富野生动物生活情趣、满足生理心理需求而进行的一系列措施。

一切准备就绪,戴钢要“放虎归山”了。3个场地,6只老虎轮流入住,这样会让它们保持新鲜感,不觉得无聊。而横架空中的通道连接着内场和占地面积最大的3号外场。

“‘咖啡’和‘奇妙’都不敢走通道,这对于它们来说,就少了很多福利。”无法将老虎带到面积最大的3号外场,一直让戴钢很头疼,为此,他想尽了办法。

他把重重的梯子架在通道中间,喊老虎过来,给它食物等奖励,梯子一点一点往前搬,一步一步把老虎往前方道路引。“从去年4月到12月,我们每天都在努力,‘咖啡’终于第一次走完了全程,来到了3号外场,消除了对空中通道的恐惧。”让戴钢忧心的是,“奇妙”依然不敢走完全程,“我们正在着力解决这个问题,慢慢把它往前带。”

四目相对代表生肖3

前面发过一篇关于涧岗集老木匠驹爷的故事,很多朋友都没有看尽兴,所以就在檩回涧岗集

后,把之后的故事再进行了叙述,看看檩回到涧岗集以后又发生了哪些故事?

檩婶嗓门大,心眼却特别实诚,驹爷驹奶真是好福气!

驹爷驹奶统共生了七个孩子,五男二女,按旧理,是有福之人,俺村这样的人家,数来数去,也不过两家。

农村嘛,讲究的就是个人丁兴旺,物质匮乏的年代,按新理说,孩子越少越好,可在那个天灾人祸的年代,却按劳力吃饭,谁家男劳力越多,在村里越吃得香,越混得开,说话也才有分量,吐口吐沫就是个钉。

驹爷是个木匠,给五个儿子起了柱、栋、梁、檩、椽、五个彰显他们三代祖传手艺的小名,两个姑娘,却没太指望她们有什么继承,随时代的大流,大女儿起个名叫红,二女儿叫了英。

头两个都是姑娘,驹爷的脸上,实在挂不住,等驹奶又开怀时,他特意跑了趟白云寺,在那老铁锅槐树上,栓了根红绳,你还别不信,驹奶连着给驹爷添了五个小子。

接生婆马小脚接生驹爷家头个小子柱时,还故意跟驹爷开了个玩笑,恭喜他有三朵金花,害得驹爷拎着斧头,要去把白云寺镇寺之宝老铁锅槐,给砍了!

添二小子栋那年,驹奶生了一场大病,灌了两个多月的中药,栋生下来时,像个傻猴,不哭也不闹,两岁半才走稳路,三岁了,还不会叫爹娘,驹爷为此没少跟驹奶拌嘴。

还好后来又添了老三梁,梁生下来时白胖,哭声有劲,还没满十个月,就学会了走路,爹娘叫得那个欢。

三男二女,一家七口,日子虽然过得紧吧,却也有奔头,驹爷驹奶也不打算再要孩子了,

哪成想,在老三梁五岁那年,驹奶的肚子又鼓了起来。

驹奶怀老四檩的那年,刚好赶上黄河发大水,庄稼全给淹了,生檩的那天,洪水进了院子,驹爷把堂屋的两块门板给拆了,一块让八岁的栋和五岁的梁趴在上面,千叮咛万嘱咐,不等他们回来,谁也不准下来;又带领着十四岁的红,十二岁的英,十岁的柱,一人一角,抬了另一块门板,顺着被淹了的河堤,边走边试探,摸索着将驹奶运进寨里,找到了正从堂屋往外泼水的马小脚,才保住了老四檩和驹奶娘俩的命。

檩四岁那年,大姐红嫁给了东头泥瓦匠李四;檩六岁那年,二姐英嫁给了西头烧砖窑的刘水。

驹爷不愧是木匠出身,虽然胸中没啥文墨,可那传了三代的墨斗盒,早把三村五里的人情世故,是非曲直,过去未来,标得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

檩刚上小学那年,驹爷就托烧砖窑的二女婿刘水,在窑厂盘了近两万的红砖和一万的小蓝瓦,将自家院子前后种得已成材的树,全刨了,带着几个徒弟,只用一天的时间,就把三间瓦房用的木料,锯开、锛整、刨平了。

大女婿泥瓦匠李四,没等小舅子请他,就领着一帮大工小工,拎着瓦刀、泥兜,楔橛、放线,一天时间,就垒起了半人高的红砖墙,第二天夯了半人高的泥草墙后,搭起木架子,接着又在泥草墙上,垒了半人高的红砖墙;第三天,驹爷家不大的小院里,不下二十人的木工、泥瓦工齐上手,只用了半天的功夫,就将豫东地区,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三间典型性的红砖蓝瓦房,封了顶。

驹爷站在院子当中,望着这座从拉第一架车子砖起,到屋顶的最后一片瓦码好,两头挂橛,用了还不到七天就完工了的寨外第一顶三间新瓦房,流下泪来,祖宗三代了,终于有了片瓦遮身,立锥之地!

驹爷让老大柱去集上买了挂鞭,搞搞地挑着,点燃,绕着新房转了一圈又一圈,又让驹奶挖了五生盆白面,给大伙做了顿葱花炝锅白面条。

寨外第一家新瓦房,就是搁在寨里也是数得着的,房檐下雕着砖花,屋脊两头翘着吻兽,屋脊中间还立着六只用青砖雕刻的鸽子,五面小红旗在鸽子的队伍里迎风飘扬。

驹爷家新房盖好的第二天,村后均庄的老媒头罗老六,就来相院了,新门新窗新墙,独门独院独户,罗老六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两圈,满意地走了,也没给驹爷透露是谁家的姑娘看上了柱,只是要走了住的生辰八字。

没成想,第二天罗老六带来了帖子上,写得竟然是罗老六宝贝闺女,罗金凤的八字,罗老六破天荒地,竟然破坏媒人界的规矩,亲自给自个儿的独生女儿,来招乘龙快婿!(当地有个不成文的规定,媒人不能自个儿招姑爷,找儿媳,得通过其他媒人才行)

驹爷做梦也没想到,罗老六能看中他们家,在这之前,罗老六不知为他那金疙瘩,找媒人相了多少人家,不是八字不合,就是看不中个头长相。

罗老六只有这个宝贝闺女,没啥花销,出得少,的多,这些年没少积攒。

金凤比柱大三岁,女大三抱金砖,驹爷家,真就招来了个金凤凰!

为金凤和柱子的婚事,罗老六下了血本,婚礼办得风风光光,两个村子的人,几乎全来了,谁家还每个儿女,谁家儿女不得考虑婚嫁呢?

柱和金凤婚礼的当天晚上,数了半宿亲朋好友邻居随的礼……

金凤也很争气,来年就给驹爷添了个大胖孙子,罗老六当了姥爷,乐得嘴都合不拢了,逢人便夸他那外孙多么多么聪明,那双大眼长得多么多么像他……

老三梁都十八了,老大住的孩子都有仨了,老二栋的亲事还没个影,这可急坏了驹爷,眼看着二哥娶不上了媳妇,浓眉大眼,一表人才刚满十八的梁,决定当兵去。初中毕业,根正苗红的梁,胸戴红花,身着笔挺的绿色军装,当兵走的那天,可给驹爷争了脸面,老三梁当兵的那几年,驹爷腰板直愣愣的。

老四檩,升入乡中的那年,麻杆腰,二十大几的老二栋,才娶上媳妇,栋媳妇是村北五里闫庙,闫大头家二丫头,外号胖二妞,栋和胖二妞站在一块,一个像孙猴,一个似八戒,胖二妞的肚皮,也挺争气,婚后第二年,就添了白胖、齐整、大眼、大耳、圆脸的小子,富富态态的样儿,剃光头后,咋看咋像个小唐僧。

栋娶胖二妞用的房子,是驹爷驹奶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子翻盖的,虽然没有老大柱家的气派,也能说得过去的,至少亲家闫大头没挑理。

驹爷驹奶,这些年的积攒,娶了两房儿媳妇后,几乎全出去了,挪出老屋后,驹爷带来老大老二在地头垛了两间泥草房,上初二的檩,在心里暗暗下劲,一定要让爹娘住上砖瓦房,之前学习吊儿郎当的檩,自从和上了年纪的爹娘,住在地头这两间泥草房中,还未完全干透的泥墙洞里点燃的棉油灯,常能亮到头遍鸡叫。

上了年纪的驹爷驹奶,守着小儿子檩,一家三口,日子就这样,不咸不淡,不紧不慢地过着……

哪成想,檩刚上初三,一件破天荒的荒谬事,打碎了檩努力上学的梦,也破灭这个家庭冉冉升起的希望,甚至打破了寨里、寨外一潭死水似的平静。

四十六岁的驹奶,又怀上了!

这下驹爷一家不想出名,都难喽!驹爷的第一反应,就是悄无声息地打掉,为此他专门找到年近古稀的接生婆马小脚,向她讨要坠胎药,马小脚跳着脚,将驹爷撵了出去,边撵边骂:“坏良心的东西!作孽啊!作孽!”

驹爷像只无头的苍蝇,想去卫生院,又怕人多嘴杂,想随便在土郎中那儿拿几服药,又怕喝出人命,后来又跑到白云寺,在那二十多年前挂过红绳的铁锅槐前,念叨了半天……

纸终究没能包住火,尽管驹奶躲在床上,一直装病,马小脚的嘴,像她那没裹严的脚,放出了风……

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,驹爷家不到一人高的土墙头,隔三差五地冒出几个探头探脑的“好事人”。

平时老实巴交的檩,听光屁股一起长大,最好的玩伴逯三,在课下偷偷说爹娘的坏话,上去就扇了他一个嘴巴,为这事,檩和逯三,两人膈膜了半个世纪。

等檩发现村里、学校传说的他们家的事,是真的时,檩在学校待不下去了,在这个家,更没法待下去,大哥二哥家像是防瘟疫似地大门紧闭。

檩也想学三哥当兵去,怎奈一来年龄不够,二来不到征兵的日子,村里是待不下去了,苏郎庙姥娘家离得倒是近,恐怕抬花轿的大舅、二舅也早有了耳闻,去了也不自在,想来想去,最终决定去十五里远的民权伯党姨姥娘家藏几天。

檩跟谁也没说,两顿都没吃过饭的他,顺着寨外东边的那条小河沟,向北走去,过了均庄,向右一拐,避开闫庙(二嫂娘家村),寻了条偏僻的小路,磕磕绊绊就往皇台走,皇台距离闫庙八里路,饿了一天肚子的檩,走到皇台村西地头时,天已经大黑,皇台距离民权伯党姨姥家还有七里路,檩饿得实在走不动了,找了户冒着烟火的人家,敲了敲门,开门的是个看太清脸庞的姑娘,姑娘将门开了条缝,问了句:“谁呀,有事啊?!”

檩在敲门前,壮了半天的胆量,现在像是被针扎破了的猪尿(suī)泡,瘪肚了。

姑娘见门外之人,不说话,以为是个哑巴,开了条缝的门,又合上了,檩的脸臊得像火炭,还好是晚上,没人看见,听着姑娘的脚步往屋内走,檩终于开了口,蝇子似地嗡嗡了一声:“大姐,给俺点吃的吧!”

刚走了两步,心有余悸的姑娘,听见身后飘来了人声,转过身,又重新把门杠拉开,将大门开了有一拃宽,侧着身子,借着堂屋昏黄的棉油灯光,看清了那张,低着头,上扬着眼角,宽额门,高鼻梁的脸;姑娘觉得不像是坏人,吱扭一声,拉开了两扇柳木门,像是伸开双臂,敞开怀抱,迎接亲人似的。

檩呆呆地立在大门洞开的门外,不敢“越雷池一步”,姑娘竟咯咯笑了起来,边笑边说:“快进来吧!我还得烧锅呢,你赶得真巧,俺正蒸窝头嘞……”

姑娘转身就往厨屋走,边走边给还傻不愣登立在门外的“呆子”撂了句话:“你去堂屋等着吧,外边挺冷的!”

檩不知道迈得那条腿,走进堆满盆盆罐罐的小院,右手边的厨房里,发出呱嗒呱嗒快速拉风箱的声响,借着厨房的一窗火光,檩瞧见小院的西土墙上搭着用玉米秸围起来的牛棚(后来才知道,养得是头骡子)。走近堂屋,檩才看清是三间泥草房,房前一字排开着十几口半人高的大水缸。

檩正犹豫着要不要跨过堂屋的木门槛,突然西屋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,吓得他打了冷战,姑娘从厨房风一样,冲了过来,身后飘着条耷拉到后腰的麻花辫,檩一个侧身,躲到一旁,伸着脖子,正向屋内瞧,姑娘怀里抱着个裹了小花被的婴儿,走了出来。

两人四目相对,姑娘倒没什么不好意思,檩却低下了头,姑娘小嘴撅撅着,叹了口气,说:“爹咋还不回来呀?你叫啥呀?哪儿的呀?”

还没等檩答复她,姑娘竟指使起来了檩:“你去烧锅吧!那风箱不中,要使劲拉呀!”

檩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姑娘的第一个问题,姑娘的第二个问题却给了他个台阶下,檩转身走进厨屋,坐在用胶泥堆砌成的灶火前的木墩上,右手只推拉了两下,就已判断出风箱的毛病在哪。檩不愧得了驹爷的真传,抽开风箱的盖板,将掉在箱底的鸡毛,重新装好,风箱只轻轻推拉了几下,火舌就从灶口翻卷了出来。

姑娘站在厨房门口,瞧着“呆子”轻车熟路,三下五除二,就将爹都没修好的风箱,就这么三下两下弄好了,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情感,不禁多看了那“呆子”几眼。姑娘怀中刚哄得不哭的婴儿,可能是因为姑娘只顾痴痴地望着修理风箱的“呆子”,也有可能被门口的烟熏着了,又哇哇地哭了起来。

正在这时,院外响起长长的“吁——”声,姑娘抱着哇哇叫的婴儿,向门外走去,边走边喊:“爹,你咋才回来嘞,俺妹都饿哭啦!你买到麦乳精了没有?!”

檩听见姑娘喊爹,往灶火里添了根劈柴,也跟着向门外走去,只见一位坐在车辕上,牵着缰绳的大叔,用鞭子赶着一头骡子,将一辆装有前后挡板的马车,顺进了院子里。

大叔心里有事,看到从堂屋门口投来的两个人影子,吓了一跳。

檩低着头,积攒着了半天勇气,走到马车前,见车厢里铺了层麦秸,麦秸上堆了一团麻绳,麻绳的旁边有口鼓囊囊,紧扎着的布袋;大叔摘下骡套,将骡子栓进棚,姑娘一手抱着孩子,一手拎着那鼓囊囊的布袋,就往堂屋走,这次“呆子”来了眼力劲,没等姑娘说话,就从姑娘手里将那口沉甸甸的布袋,接了过去。

大叔姓张,因走街串巷叫卖瓦盆,人送外号“瓦盆张”,祖居睢州城关,靠买卖瓦盆生意糊口度日。

1938年5月31日凌晨,小日本占领了睢州城,豺狼进城后,呲着牙咧着嘴,嘴里叽里呱啦,见人就杀,见房就烧,眨眼间,县城被烧成了一片火海,浓烟滚滚,房倒屋塌,血尸横陈,惨绝人寰。大叔的父母惨死在这场浩劫中,家产房屋也付之一炬,大叔那年刚满七岁,小鬼子放火时,他躲进一口破了嘴,接雨水用的大缸中,才幸免于难,从火海中逃离里,右脸被大火灼伤,留下了一块似菊花大小模样的伤疤。衣不蔽体的他,忍痛挨饿,摸爬滚打,直到傍晚,才逃到县北二十多里的皇台姥娘家。

解放后,大叔因右脸有伤疤,看着吓人,一直打着光棍,二十八岁那年,赶上三年自然灾害,大叔二表哥家,孩子多,实在养不起,就把不到两周的小女儿,过继给了打着光棍的大叔。皇台村,全村百分之九十以上姓“皇甫”,女孩原名皇甫玲,过继给大叔后,改名为张玲。

最近大叔心神不宁,就在前天,二表哥向他提出想把“张玲”要回去!一把屎一把尿,含辛茹苦养了十四年,比亲生闺女还亲,怎能说要就给呢?虽然,上个月去民权县城送货的路上,在河沟里捡了个小闺女,这也不是他们要回张玲的理由呀!

大叔家在皇台村西地,和两户外姓人家做了邻居,二表哥家,自从他那二小子做了村长后,现在是村里的大户,很少往这边来,今天这是弄啥?

大叔愤怒时,右脸上的疤瘌会充满紫血,像疙疙瘩瘩癞蛤蟆的皮。

大叔拴好骡子,在石槽里添上草料,气冲冲来到堂屋,等来到那不速之客面前,发现“不速之客”是个和张玲差不多大小面生的小伙子,大叔没好气地问了一句:“你谁呀?!来俺家干啥!”

这夹枪带棒的叱问,一棒子将檩打蒙了,最后还是张玲给解了围……

等大叔,听完张玲像竹筒倒豆子似地讲完,警戒心放松了下来,脸上的怒火也熄灭了。

抱着妹妹的张玲,下命令似地让“呆子”去厨房拿碗和勺,被大叔训了一顿,大叔像待客人似,让檩安生坐在方桌的左边,自己去厨房,端了半碗热水,手里捏了把瓷勺,递给坐在桌子右边抱着妹妹的张玲;大叔转身又去厨房弄吃的,张玲等大叔走后,狠狠瞪了檩一眼,檩耷拉着头,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。

不大一会儿,大叔从厨房,左手怀抱着一馍筐掺着黑壳子面的杂粮窝头,右手端了半碗豆糁秦椒酱,往堂屋走来,低着头的檩,闻着酱香、窝头香,喉咙里,小心翼翼地发出咕嘟咕嘟的吞咽声。

大叔将馍筐放在桌子的中央,辣椒酱放在檩的一边,从张玲身后绕到桌子的北边,居中而坐,招呼着低着头的檩:“小,别见外,饿坏了吧,先吃个窝头垫吧垫吧,恁叔家没啥好东西招待你,窝窝头,蘸秦椒,越吃越上膘,你尝尝恁妹子蒸嘞窝窝头,弄嘞秦椒酱咋样?!”

檩抬头,正要说声谢谢之类的话,突然看见大叔脸上那块伤疤,又目瞪口呆在了那里,大叔早已习惯了别人见到自己这张脸时的惊吓,忙安慰着说:“小,别怕,恁叔不是坏人,这是38年,小日本……”

大叔一股脑,把他这些年的遭遇,讲给檩和玲,还有不知几个月大的小女儿巧听,听得檩和玲,都哭了起来,大叔讲到伤心处,想起自己遭的罪,作的难,悲从心生,也痛哭了一场……

人一旦悲戚与共,纵使再陌生的人,心一下子就相通了,檩把自己心中的烦恼,自家的情况,也都讲给了大叔和玲听。

刚才还愁云带雨的大叔,竟然笑了起来,他以为眼前这个老实巴交的孩子,遇到了多大的难事呢?更没想到的是,这孩子竟是伯党马大善人的外甥。三年自然灾害,肯榆树皮的那年,马大善人曾周济过他和玲半袋黑壳子,马大善人家,户大人多,这几年孩子们也闹着分家,闹分家锅碗瓢勺难免磕磕碰碰,这不上个月,专门跑了趟伯党,给马大善送了一车货。

大叔十几年来,一直记着马大善人那半袋黑壳子的恩情,卖给老马家的货,从未赚过钱,有时候还会倒贴几个碗,赠送一两个盆儿。

转悲为喜的三人,食量大的出奇,够吃两天的窝头,竟一顿吃完了,檩破天荒地一顿吃了八个。

张玲将喝完麦乳精,哄睡着的妹妹,轻轻地放在西屋床上靠着墙的那边,收起两只碗,一把勺,放入馍筐,轻盈地走出堂屋,走进厨房,用烧锅水,把两只碗一把勺洗刷了几遍,从暖壶里倒满两碗热茶水,从厨房出来,稳稳当当地端给大叔和“呆子”喝。

大叔和檩怕说话声,吵醒刚睡着的巧,端着水,又走进了厨房,一人一个小木墩,坐在已经凉了的灶火旁,说着闲话;大叔和檩还挺对脾气,实在人和实在人说话,弯弓射箭照直绷,张玲给自个也倒了碗水,站在厨房门外,吹着热气,听着俩人都说些啥。

大叔嫌张玲在场,檩说话不自在,把张玲撵回了堂屋,让她去做些针线活,张玲噘着小嘴,不情愿地走回她住的西屋,为大叔磨破了胳膊肘的衣服,在里边缝了一块相同颜色蓝布。

他们俩会说些什么呢?好奇心驱使着张玲,蹑手蹑脚,走近厨房裂着半指缝的墙边,侧着耳朵,听着两人到底在说些啥?

檩今年还不到十六,刚念初三,大叔的意思,是想让他把初中念完,可檩却实在不想在那个家待了,上学又被同学们指指点点,他只想找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躲起来,让他做啥都行,就是不想再回去了。大叔给檩分析了情况:伯党老马家(檩姨姥爷家),你去了也只能躲个一两天,他们肯定会问是怎么回事,纸里包不住火,迟早他们也会把你送回家。去其它地方,人生地不熟的,到时候万一出啥事,恁爹恁娘还不哭死……

听完大叔的分析,檩急得抓耳挠腮,进退两难,心乱如麻,还没等大叔将欲言又止的想法说出口,在墙外偷听的张玲,竟风似风火似火地走进厨房,脱口而出:“爹,让他跟着你卖盆不就行了吗?”

这句犹如从天而降的声音,把蹲坐在木墩上,各怀心事的俩人吓了一跳!

张玲这句简短而又一语中的的话,和大叔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,大叔也难得的好脾气,顺水推舟问了檩一句:“你看恁妹子的办法,中不中?!”

檩心中那团乱麻,张玲一句话,就迎刃而解了,檩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
檩和大叔挤睡在一张床上,可能是走了半天路,身体乏累了;吃过八个窝窝头后,饥饿的肠胃得到了填充和抚慰;更多的是烦乱无所适从的心,有了归属之地,这天晚上檩睡得异常香甜,竟然轻轻打起了鼾声。

大叔听着檩一会儿有,一会儿又无的小鼾声,心口堵的那块巨石,终于落了地,这两年腿上的青筋越来越粗,越来越弯,走不上几里路,就肿得受不了,二表哥这么着急要回张玲,不过是想给她找个好婆家,这下好了,自己就把张玲的婚事给办了。心里痛快的人,呼噜声也大。

张玲在西屋,听着东屋一高一低的呼噜声,嘴角带笑,做了一个幸福的美梦。

第二天清早,檩睁开眼,纸糊的格棂窗外,太阳光橘黄,他感觉自己起晚了,慌忙披上蓝色的小夹袄,穿上军绿的裤子,边提布鞋边向外跑,等来到院子里,发现大叔已把骡车套好了,玲正往昨夜马车上那条鼓囊囊,现在却空唠唠的布袋里,装冷清明起来,重新蒸的一锅窝头。

檩挠着头,正想跟大叔和张玲说对不起,起晚了之类的话,张玲顺手往他怀里塞了三个窝头,笑着说:“饭缸,够不够?不够把这一馍筐都倒给你!”

檩臊了个大红脸,大叔狠狠瞪了张玲一眼,张玲低着头,从厨房端来两碗玉米糁稀饭,大叔和檩靠着车帮,吸溜了两口,感觉不烫,像喝凉水似的,咕嘟咕嘟,吸溜进了肚里。估计是昨晚吃的太多了,檩早上勉强吃了一个窝头。

大叔今个本打算往南走,去董店、城郊那片,给几个老客户送点货,赶着马车,走到皇台通往涧岗的岔口时,临时改变了注意,甩给骡子一个像右拐的鞭哨,骡子驾着那辆装满盆盆罐罐的两轮马车,漂亮地转了90度的弯,差点把坐在左车辕上,耷拉着两条腿的檩,甩下去。

檩瞧着马车一条笔直的大道,驶向涧岗,发了慌,心想:“这下完了,大叔肯定是想把我送回家,昨天说的话,肯定是骗我的……我该咋办?”

大叔早猜透了檩的小心思,开诚布公地将心里突然冒出的想法告诉了檩:“小,你一晚上不回家,也没跟恁爹娘说去哪儿了,他们现在肯定在四处找你,不知道多着急嘞!”

檩吞吞吐吐说:“叔……俺不想回去,求求你,让俺跟着你吧!让俺干啥都中……”

大叔笑着说:“小,俺又没说不要你,咱爷俩挺对脾气,咱先跟恁爹娘说一声,好让他俩都放心,你看中不中?”

檩还是不放心,大叔想了个法子,安慰着想要跳车逃跑的檩说:“小,你看这样中不中?你在村头等俺,俺进村去找你爹娘说一声。”

檩觉得这个主意不错,点了点头,车子刚出了前吴,檩就跳了下去,藏了起来,前吴到涧岗还有一里多地,大叔无奈地摇头笑了笑。

涧岗是个集镇,大叔并不陌生,只是这里的路不太好走,特别的涧岗集东头的桥,年年修,年年断,多年不来,大叔在村口打听了一句,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村北地头那两间冷冷清清、孤孤零零的泥草房,驹爷正在院里愁眉苦脸地抽着旱烟,驹奶在屋里唉声叹气小声哭泣。

大叔“吁——”的一声,叫停了那头喷着白气的骡子,涧岗的路真难走!大叔拍了拍四处漏风,有聊胜于无像栅栏似的门,驹爷没好气地喊了一嗓子:“谁呀!弄啥嘞!”

大叔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他,突然想起了檩,回了句:“这是檩家吗?”

驹爷撂下烟袋锅子,就往门边跑,拉开门一看,面前的这张脸在哪儿见过,却一时想不起来,忙问了句:“老弟,你这是从哪儿来呀!你知道俺檩的信不?他个臭小子,不知道跑哪儿去了,把俺和他娘都快急疯啦!”

等大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了驹爷听,驹爷双手紧攥着大叔的双手,拉着他就往屋里走,边走边喊:檩他娘,檩有信啦,快快,快出来!咱家的恩人来啦!

驹奶,从东屋踉踉跄跄走了出来,大叔的右脸正对着驹奶,驹奶心里一惊,大叔乐呵呵地向驹奶抱歉地说:“嫂子,俺嘞脸,没吓着你吧。”

驹奶哭中带笑地回了句:“哪能呢?大兄弟,俺檩在哪儿,他没犯浑吧!”

堂屋内,大叔把自己的想法,一五一十地跟驹奶驹爷讲完后,老两口脸上露出了一个多月来,不曾有过的笑容!

大叔赶着车,刚出涧岗集东桥,檩就从河沟里蹿了出来,吓得骡子来了个急刹车,马车架子掀得好高,还好盆盆罐罐,相互之间垫了不少麦秸。大叔招呼檩上车,将驹奶驹爷同意一块卖瓦盆的好消息,告诉了檩,两天来堵在檩心口的块垒,瞬间土崩瓦解了,两人边说边笑,出了玉皇庙,拐了个弯,一路向南,疾驰而去……

驹爷驹奶站在地头,送走大兄弟“瓦盆张”后,驹爷右手搀着驹奶的胳膊,走进院中,插上大门,并排坐在炕沿,老两口心里堵得两块疙瘩,终于敲碎了一块,驹奶直夸“瓦盆张”是个好人,虽然猛一看挺吓人的。

驹爷微微点了点头,突然他双手紧紧攥住驹奶的左手,两眼放光,吓了驹奶一跳!

驹奶心惊肉跳地问:“咋啦,老头子!”

驹爷还不到五十,皱纹如老榆树皮似的沧桑的脸上,乐开了花,像是提醒似地问了驹奶一句:“檩他娘,你刚才是不是也听见大兄弟说他家有个两姑娘?”

驹奶点头着说:“是呀,是呀,一个还比咱檩还大一岁……”

驹爷打算吃完晌午饭,去皇台一趟,相相姑娘咋样……

晌午饭驹爷难得下次厨房,亲自为驹奶做了碗鸡蛋面,感动地驹奶含泪吃了,驹爷就着面汤,泡了两个黑窝头,也打了个饱嗝。

驹爷左手拎了把斧头,左肩挂了把锯,右肩背了个大包袱,里面装了檩的衣服,还有几块碎花布,右手提了一口布袋,里边装着五斤白面,还有十几个鸡蛋。

驹爷边走边盘算:这几个孩子中,檩最像他,也得了他木工手艺的真传;檩学习也就是个半瓶子醋,没指望他能考上高中啥的,本打算等他初中毕业后,领他出去闯闯;哪成想老伴又怀上了,正愁没法弄;檩这臭小子,不吭不哈离家出走了,也好他现在有了个落脚的地儿,还能跟着“瓦盆张”出去闯闯,见见世面,倒比跟着自己爬高上低,累死累活的要强;心里唯一不落停的是不知道“瓦盆张”大闺女长啥样?会不会也有残疾啥的?

驹爷顺着村东田间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,先是走了一里半地到了后吴,再走二里地来到到苏郎庙,到了苏郎庙村西,驹爷想起了自己和驹奶年轻时的往事,三十多年了,往事仍历历在目。

那年他也跟檩这么大,不到十六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,四处揽木工活。有一天,正准备出远门去白云寺修被枪炮打成窟窿的大门,驹奶的大哥,红着眼,肿着嘴,登门请他到苏郎庙走一趟,修他们家那顶靠它养家糊口的花轿。

“宁拆十座庙,不毁一桩婚”,驹爷右手拎了把斧头,左肩上挂了把锯,跟着大哥,来到三里半地远的苏郎庙,姻缘就是这么奇妙:一顶花轿,牵线搭桥了驹爷驹奶的婚姻。

驹爷怕在苏郎庙遇见熟人,绕到苏郎庙村后的坟地,匆匆向东走,大白天的,时不时往身后瞧。

驹爷驹奶结婚多年后,都解放了,驹奶才敢把她家那顶花轿为啥被毁,为啥一家人被打,却守口如瓶,不漏一字半句的往事,告诉了驹爷。

毁花轿的是闫土楼村,大土匪闫老三,他看中了铁佛寺村富户田中禾家姑娘田小蛾,田家不愿意,闫老三晚上带着一帮土匪,拎着枪,破门而入,将田小娥塞进花轿,押着抬花轿的爷四个,就往土匪窝走。走到苏郎庙村后,喝了酒的闫老三,命令花轿停下来,钻进花轿,就想对田小娥动手动脚,没想到田小娥是个烈女子,誓死不从,在花轿里和闫老三扭打起来,用了近十年的花轿杆,承受不住在花轿里扭打成一团的两个人的重量,折了。

从花轿里倒出来的两个人,仍在扭打,胖得跟猪一样的闫老三,趴在田小娥身上,欲行不轨,没成想被田小娥一口咬掉了半个耳朵,闫老三气急败坏,开枪打死了如花似玉,刚满十七的田小娥。

闫老三那伙土匪,将抬轿的驹奶他爹,两个亲哥,一个堂哥,揍了一顿,还用枪威胁爷四个,谁把事说出去,就杀他全家。

爷四个抬着那折了杆的花轿,抖抖索索回到家,也不知道那伙土匪将田小娥埋在了哪儿。

因为出事的地儿,在苏郎庙的村后,田中禾得知女儿惨死后,在那儿起了座坟,立了块碑,将女儿田小娥的衣服,长命锁,还有一些值钱的首饰,全埋在了那里。

“破四旧”那会儿,听说田小娥的长命锁落在了一个红卫兵手里,后来听说那红卫兵一天夜里突然发了疯,嘴里一直喊“小娥饶命!小娥饶命!……”住在睢州城里,红卫兵的家人,了解到长命锁的来历后,重新把长命锁,又埋回了田小娥被砸了碑、刨了墓的坟后,那发疯的红卫兵,才缓过来……

驹爷一口气,跑到离苏郎庙四里多地远的皇台村西地,见到了几户人家,扑通扑通的心,才稍稍平息下来。驹爷抬起拎着斧头的胳膊,擦了擦额头的汗,望着手里的那把好久没用,生了锈的斧头,自我安慰着说:没做亏心事怕啥呀!

驹爷走进皇台村西这孤零零的三户人家,踮着脚尖,只瞅了一眼,就瞧见了“瓦盆张”家。

驹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,敲了敲门,问了句:“有人在家吗?”

随着一声“谁呀!”从骡棚里,走出一位拎着钢叉的姑娘,驹爷透过门缝只瞧了一眼,就认下了这个儿媳妇,姑娘长得比当年第一眼见到的檩他娘还俊,特别是那根拖在腰身后,乌黑的麻花辫,跟当年檩他娘的辫子一模一样。

姑娘将大门开了个小缝,见门外,站着一位手里拎着斧头,肩上背着鼓囊囊口袋,满脸堆着笑的大叔,心里犯了嘀咕,问了句:“大叔,你找谁呀?”

驹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就在嘴边的“瓦盆张”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,他猛然间想起了檩,赶忙说:“俺是檩他爹,妮儿你叫啥呀?”

张玲一听是檩他爹找来了,把钢叉一扔,两手拽开大门,笑盈盈着说:“是大叔呀,快进屋,快进屋!”

驹爷看着半院子的盆盆罐罐,还有姑娘身后的那杆钢叉,问了声:“妮,你拿钢叉弄啥嘞!怕俺是坏人?”

张玲满脸通红,慌忙解释说:“不是嘞叔,俺正在棚里出粪……”

驹爷更喜欢这个他第一眼就看中的儿媳了。

张玲不确定驹爷手里拿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,没敢接,将驹爷让进堂屋,驹爷把斧头锯子,放在门后,将白面和鸡蛋放在折了根腿用绳子绑着的方桌上,卸下肩膀上的包袱,正不知道往哪儿放,张玲脱口而出:“叔,这里边是啥呀!”

驹爷正盘算着檩和眼前的未过门儿媳的婚事咋办?竟忘了驹奶交代的话。

姑娘一句话,提醒了他,驹爷像背台词似地回答说:“包袱里是檩的衣服,几块恁婶给你的花布,这个布袋里有五斤白面,还有恁婶攒的几个鸡蛋。”

驹玲听说婶子送了她几块花布,高兴地拎着檩的包袱就往西屋走,竟忘了跟大叔说声谢谢。

驹爷坐在一把快散架的靠椅上,喝着玲端给他那碗热茶水,又盘算起来。

玲抱着个小孩走出来时,驹爷这才想到,姑娘还有个妹妹,这可咋办?

驹爷站起身,想要抱抱那小姑娘,却又怕吓着她,夸了句:“这妮长嘞真齐整!多大啦,叫啥呀?”

玲这才想起忘了给叔介绍自己叫啥,抱歉地说:“叔,俺叫张玲,这是俺妹张巧。”

驹爷随口问了句张玲:“妮儿,你多大了?”

张玲说出自己的属相月份后,驹爷心中大喜,都说是“女大三抱金砖”,玲虽然才比檩大了仨月,大点好,大点懂等心疼人,檩这小子有福气。

驹爷和玲,拉了会儿家常,驹爷有心帮着张玲出会儿粪,又担心贫血的驹奶头晕,就急忙原路往家赶。

当驹爷赶回家时,靠墙坐着的驹奶,脸白得像刚糊的窗棂纸,驹爷赶忙化了碗红糖水,扶着驹奶喝了大半碗。

缓过来一些的驹奶,迫不及待地问驹爷:“瓦盆张”家闺女长得咋样啊?

驹爷把长得俊,又能干,心直口快的张玲,讲给相濡以沫三十多年的驹奶听后,驹奶的脸上渐渐起了血色,她紧紧握着驹爷的手,泪在眼中打着转儿。

驹爷驹奶唯一担心的就是檩住在“瓦盆张”家,会让人瞧不起,说是倒插门。可眼下实在没办法,张巧需要张玲带,驹奶估摸着子健开了春就要生了,驹爷驹奶从小就心软,驹爷是被逼得没办法,才又提出打掉孩子,驹奶说啥舍不得,眼泪花花地流。

驹爷驹奶痛哭了一场,自从娶了两房儿媳后,再也没有能力盖起三间土瓦房了……

大叔走后,张玲哄睡着了妹妹,又在棚里出了会儿粪,觉得收拾地差不多了,打开大叔送来的檩的包袱,取出几块拼起来有方桌大小的碎花布,高兴地笑出声来,差点把妹妹吵醒。

张玲正盘算着等爹和檩回来后,去邻居陆大嫂家让她给参谋参谋用这几块碎花布,给妹妹做两件过年穿的花衣服,门外响起了熟悉的“吁——”声。

张玲像只燕子从屋里飞到院中,心早就飞过了院墙,拉开大门,站在面前的,竟是面带渴望之色的檩,俩人四目相对,竟不知说啥好了,还是张玲先开了口,朝着檩身后的爹问了句:“爹,今个咋回来恁早呀?”

大叔用鞭子指了指,像根木头似地杵在张玲面前,张玲却视而不见的檩说:“你问问恁大兄弟,他可帮我大忙啦!”

檩听张玲说爹来过,还带来了自己的一包衣服,刚消红的脸,又红了起来,当张玲从西屋拎出那兜换洗的衣服时,檩脸臊得跟火似的!

张玲趁着巧儿没醒,跟爹说了声,拿着驹奶送给她的那几块碎花布,像只松鼠,蹦跳着向邻居陆大嫂家走去。

檩无事可做闲得难受,问大叔家有没有斧子,大叔指了指门后,檩从门后拎出自家那从未生过锈的斧头和锯,鼻子一酸,差点哭了出来。

檩早就“看不顺眼”大叔家那张瘸了腿的桌子和那些散了架的靠椅了,他将桌椅搬到院子中央,找了根比桌腿粗一些的槐树木棍,用锯截了,然后用斧头砍成桌腿的大小,将那根不知断了多少年的老桌腿,替换了下来。

檩瞧了瞧自己的木工活,并不满意,心想要是有刨子凿子,桌腿会更光滑,卯榫也会更严丝合缝些。

檩用做桌腿剩的半拃长木料,砍了四六二十四支楔子,钉进四把松了卯榫的椅子中……

等张玲欢喜地抱着三套花衣服,进门前,檩又用废弃的架子车外胎和旧桌腿,做了一把马扎,放在灶火前,代替了那段用像八爪鱼似的占地儿又不舒服的木墩儿。

张玲从西屋抱出来穿着新衣,漂亮得像朵花似的巧儿,向坐在马扎上热饭的瓦盆张夸时,瓦盆张饱经沧桑的脸,在红彤彤灶火的照饰下,露出了多年不曾有过的幸福的笑,他那右脸上的烧伤疤,像一朵似开未开的大丽花。

第二天,檩起了个大早,没等大叔和张玲起床,就把石槽里的料添满,水缸里的水注满,坐在小马扎上,正准备添柴烧开水,张玲身穿红底碎蓝花棉袄,双手在胸前编着辫子,走进厨房,见了“呆子”,想起晚饭时爹说的话,噗嗤笑了出来,喊了声:“檩弟,咋起那么早呀,恁可真勤快。”

檩头也不抬,身也不侧,话也不回,只顾烧火。

原来昨夜饭桌前,大叔把“勤快手巧”的檩大夸了一番,夸他又修桌椅,又是做马扎,还想着给巧儿做一辆小推车……

爹之前一直夸张玲“勤快手巧”,现在好了,被檩分走了一多半,就像是好不容易盼到了一块儿糖,却被人分走了大半块,自己倒只剩下一小点儿,张玲的心里,多少有点“不甘”。

当爹说檩还比她小仨月,叫张玲让着檩些时,张玲心中“窃喜”……

檩听张玲喊自己“檩弟”,不服气,可人家确实比自己大,一时语塞,不知该叫张玲个啥!

张玲一边捏窝窝头,一边打趣烧火的檩说:“别不好意思啊‘檩弟’,快叫姐!”

檩臊红的脸,像块烧透了的硕大煤球,恨不能钻进灶火洞里,和那刚塞进去,被霜打了冒着青烟的玉米皮,一起燃烧起来。

站在厨房门口的大叔,见檩像根豆芽似地低着头,右手臂像根皮条似的,机械地拉着风箱,心里好气,却又不想当着檩的面,“数落”女儿,喊了声:“檩,快去套骡子……”

檩像得令的将军,站起身,大步迈出厨房……

家里存的瓦盆没剩几个,瓦盆张和檩匆匆啃了几口粘牙的窝窝头,没来得及吸溜玉米糊糊,每人喝了一大海碗昨夜暖壶里的温水,急匆匆套好骡子,鞭子一声脆响,一骡、二人、一马车,疾驰在民权通往睢州城的大道上……

瓦盆张和檩刚走不久,邻居陆大嫂就来串门了,张玲坐在马扎上,边给妹妹烤尿湿的棉裤,边和陆大嫂拉家常,陆大嫂见张玲坐的小马扎挺得劲,嘴角上扬着问:“这是‘呆子’做的吧?”

张玲心直口快地说:“是俺‘檩弟’做的,恁试试,挺软和的!”

陆大嫂赶忙摆着手说:“咋不叫‘呆子’了,改叫‘檩弟’了,这马扎是恁‘檩弟’特意为恁做嘞,俺可不敢坐!”

张玲辩解着说:“他比俺小仨月,就该叫他弟,他却像头毛驴,犟得很,让他喊俺姐,他就不喊,嘴硬得跟鸭子似的,开水都烫不烂,马扎有啥稀罕嘞,等他回来啦,俺让他给恁也做个……”

“瓦盆张”家不大的小院内,自从檩来后,充满了“出门见喜”,“喜气盈门”的笑声。

张玲的亲生父母,听说表弟“瓦盆张”招了个上门女婿,之前信心满满地要回“皇甫玲”的决心,也没那么坚决了。

秋去冬来,一九八二年的豫东平原,下过第一场雪后的一天傍晚,在新疆当了三年兵的老三梁回来了,驹爷驹奶冷清了大半年的小院,热闹起来,侄子、侄女们,睁着滴溜儿圆的眼睛,像小狗似地在三叔身边转悠……

哪知梁在家就住了一宿,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,驹爷驹奶以为梁觉得“丢人”才走的,老两口关上门,大哭了一场。

后来才知道,梁是因为和几个战友偷吃了新疆老乡的羊,犯了纪律被部队退了回来,他没脸在家待,才出走的。

驹爷直愣愣的腰板,一下子弯了……

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,驹奶因为伤心过度加上贫血,肚子里才八个月的胎儿,早产了。

在睢州县医院抢救了一天,才保住驹奶和小五椽的命,由于母子俩身体都很虚弱,又在医院里住了近一月,才转回家住。驹奶住院期间,女儿英和红出了些钱,看望了一两次,自从驹奶转回家住后,同一个村的两闺女,却再没来过。

为了给驹奶小五椽看病,驹爷把家里能粜的粮全粜了,甚至把地里的麦苗,抵给了挨着那块田,村北均庄的许老五。

冷锅冷灶,无粮下锅的驹爷,敲响了老大柱家的大门,老大媳妇金凤还算有良心,给公公从面缸里挖了小半袋儿玉米面儿;老二媳妇胖二妞,像打发要饭似地,塞给驹爷俩黑窝头,驹爷含着泪回到家中,给驹奶熬了碗玉米糊糊,瞧着因为奶水不足,饿得哇哇叫的小五椽,心里大骂自己“在作孽”……

眼看着就要过年了,“瓦盆张”给檩结了工钱,打发他回家,檩临走前,玲从面缸里挖了大半袋儿白面,又把妹妹喝的麦乳精分出大半罐,让檩带回去给弟弟喝,檩含着泪,踏着雪,心里不是滋味地走向那条通往涧岗的,他曾经走过的弯路。

三个多月来,檩从一个不懂事的十六岁小伙子,一下子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!

人心齐泰山移,一家人只要心往一处想,劲往一处使,再大的困难,也都不是什么大事。

十一

这边回到年后,檩和瓦盆张赶着骡车又去卖瓦盆,来到董店乡马口村时,遇见了檩的亲戚——檩娘的二姨,檩的二姨姥姥,就住在马口村西。在门口眯着眼睛,晒太阳的老太太,听到有人叫卖“瓦盆”,睁开眼,一眼就瞧见了坐在车辕边,耷拉着脑袋的外甥“檩儿”。

八月十五、年下,驹爷驹奶常带着几个孩子来马口走亲戚,老太太特别喜欢大姐家这个磕头“咚咚响”的外甥“檩儿”,抓给“檩儿”吃的焦落生,给的压岁钱,比其他几个外甥外甥女的都多。

檩跳下骡车,赶忙来到正要起身的二姨姥姥跟前,暖暖地叫了声“姨姥姥”。

老太太拐棍花杆似的双手,紧紧抓住“檩”高粱杆似的双手说:“小,前几天姥姥还想你来着,你就来了,快跟姥姥进屋……”

檩见瓦盆张还躲在骡子身后的阴影里,没有跟来的意思,跟姨姥姥说:“姨姥姥,俺是跟俺大叔一块来的,俺去叫他。”

老太太埋怨着自己说:“你看看,你看看,老不中用了,光想着恁了檩儿,忘了还有个人儿,快叫恁叔把车赶到咱家,今儿个晌午,恁俩都别走了,姥姥给恁拾掇饭去……”

等檩回到瓦盆张跟前,瓦盆张以为檩和亲戚问候完,扬鞭正要启程,檩不好意思地小声说:“叔,俺姨姥姥让咱俩去她家吃晌午饭……”

瓦盆张本打算晌午饭点前,能在马口卖点货,顺便过河去阮楼乡刘楼村,那里有他的一个烧瓦盆的老伙计,想在他家进点货……

老太太一直在门口站着,向这边张望,盛情难却,瓦盆张赶着骡车,走进了老太太的小院。

老太太问了檩家里人都可好,又问了他咋不上学了,跑出来卖瓦盆,檩红着脸,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,老太太瞧着有外人,也没深究,迈着外八字腿儿,往厨屋走去。

瓦盆张觉得老太太孤苦伶仃一个人,挺可怜,却又帮不上啥忙,解开深蓝色上衣领子的两个扣子,从草黄色的棉衣里掏出今天卖货的钱,递给正给老太太修松桌椅的檩说:“ 小,把这些钱给恁姨姥姥吧,她一个人不容易……”

檩摇着巴掌推却着瓦盆张递过来的钱,笑着说:“叔,俺姨姥姥有钱,她每个月都有抚恤金……”

檩一边拾掇桌椅,一边跟大叔讲起二姨姥姥家里的情况:原来檩的二姨姥爷,解放前曾是睢州城里的一名地下党,因革命牺牲了,如今公家不但给大舅在县里安排了工作,还给老太太按月准时足额发放了抚恤金,二舅是本村的村长,早就想把老太太接到村中赡养,只是老太太清净惯了,说只要她还能动活,绝不拖累孩子们……

檩正讲着,突然听到大门外有人高声喊了一嗓子:“娘,看俺给恁端啥好吃嘞来啦!”

檩刚出堂屋门,就见二舅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“好吃的”进了院。

二舅见院子里有一驾骡车,正纳闷,等瞧见外甥檩儿从堂屋出来,后边还跟着皇台的“瓦盆张”,心里更迷糊了。

檩喊了一声“二舅”,二舅担心地问:“小,你咋来了,家里出啥事啦?”

檩脸一阵青一阵红,